【47 人案.專訪】劉頴匡觸不到的靈魂伴侶 Emilia:比起結婚 更信陪伴

 

港版二二八,47 人因初選被控顛覆國家政權,提堂四日後,36 人遭還押,已踏入第二個月。

 

劉頴匡被困高牆後,女友黃于喬(Emilia)曾做過一個夢。

 

夢中,她被困在一座死城,高樓環伺,形似童年居住的杏花邨,卻毫無人煙,間中聽見遠方隱隱約約傳來幾句,「加油啊!頂住啊!一定要出到嚟啊!」她苦尋找不到出路,卻無故有自己人偷偷摸摸地跑過來,遞來食物 — 像平日探監,她卻變成獄中的劉頴匡。

 

黑夜中,她隔日便因噩夢驚醒,心跳又重又快,渾身直冒冷汗,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
 

醒來後,她寫信,把夢境送入高牆之內。

 

Emilia 今年 26 歲,本身是倡議女性主義 KOL,與劉頴匡交往六年餘,初選案提堂後,被國安法奪去男友,她破天荒以女友身份,站到鎂光燈前,接受傳媒訪問,其後天天探監,為他奔波,活得像成了他本人,苦笑「大佬發夢都代入他」— 只因他提過,牆內與世隔絕,明知外界支持,聽不見吶喊聲,仍會感到孤單。

 

他還押一個月,她收到 21 封信,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陪伴。

 

一大清早,Emilia 塗上遮瑕膏,遮去黑眼圈,顯得精神氣足一點。

牆外活成他本人 「我想做嘅嘢  點解係犧牲」

 

早上九時,Emilia 準備出門見劉頴匡,一下下以直髮夾夾鬈頭髮。家有八隻貓,有一隻闖入浴室,她大呼「停止衝擊」。

 

還押後,因劉頴匡喜歡她長髮,她去了駁髮。見面時要精神,她平日不愛化妝,是日因有鏡頭,額外略施脂粉,裝束走「九十年代的鮮艷風格」,挑了粉紅色的心心圖案口罩,配上粉紅色的草莓 T 恤和短裙,取了前一晚寫好的信件和按他要求的歌詞,在信封上貼好郵票,帶齊劉頴匡聽收音機要求的電芯,餵貓後,便上 call 的士,不忘自拍放上 IG story。

 

每天早上,坐的士往荔枝角收押所的路上,Emilia 均會自拍後放上 IG sotry。

 

一周只有一至兩次是單獨探訪。下了的士,她約好劉頴匡友人,一同步入荔枝角收押所。探監時,有時其他囚犯的探訪者會說加油,早幾天有個女生拍一拍肩,急急遞上一張「加油」字條。探完,在收押所外接受《蘋果》訪問,又去石牆花領取探監物資,及寄信。

 

她猶如劉頴匡的「全職秘書」,袋中隨身攜帶「全權授權書」,代處理雜務。白天與親友探訪、入物資,又代為經營獄中書 Patreon,約一千人曾經付費訂閱。劉頴匡在獄中填詞,她也帶給藝人阮民安演唱。

Emilia 去指定訂私飯的餐廳處理訂餐表格事宜,為劉頴匡勾選食物。

 

到了晚上,頭兩三個星期,怕他被轉監獄,壓力大,Emilia 不時在凌晨四五點驚醒,心跳加速,冷汗淋漓。見他時,表現如常,不想他痛苦難過。每夜,她花兩個多小時寫信給劉頴匡,有時深夜寫至凌晨三四點,短則一千字,長則四五千字。身為 KOL,即使過去揭發萬人偷拍群組,近日禁偷拍的窺淫罪草案刊憲,也沒發長文。

 

Emilia 暫時放下了自己的 KOL 生活,少了拍 YouTube 片、經營自己的 Patreon、貼性感相等。

 

「佢又想見我,我又想見佢,咪見囉。」Emilia 預計這樣的日子,不會太久,劉頴匡或很快「泊正」,還押日子便迎來終結,一旦判刑,屆時每個月只能探訪兩次。她淡淡說「冇乜嘢」,兩人一直彼此扶持付出,不足為外人道,算不上偉大。每日一次探訪僅限二人,她犧牲部份時間天天探監,劉頴匡同樣犧牲了一個探訪位,「我想做嘅嘢點解係犧牲呢?」

 

靈魂伴侶 天天寄情書

 

以前在牆外,隨時可找對方說話,如今隔着一堵高牆,濃縮剩下 15 分鐘探訪及信件,怎也不夠。

 

三月份,Emilia 一共收到 21 封來自劉頴匡的信。有他的消息,她就心安。偶爾,讀信會讀到流淚。

 

還押犯每天只能寄一封信,最多四頁紙。劉頴匡只寄信給她,字密密麻麻,用盡信紙空間,叮囑雜事,分享生活點滴,有時情話綿綿,像一紙情書。知道她四出奔波,深夜執筆寫信寫錯字,劉頴匡為她心痛,「原來想知道你每日過成點,都係一件咁奢侈嘅事,我都好想同你分享我嘅生活,無奈呢度每日發生緊嘅事,每日都係千篇一律,乏事可記。」

上月,七一立法會案上庭前,劉頴匡的來信畫了一個哭泣表情符號,提到感到孤單。

 

「有你喺我身邊嘅時候,就算只係睇 Netflix,甚至坐喺度咩都唔做,感覺都係充實而有顏色的,但係呢度冇咗你,所有嘢都顯得份外無聊,毫無色彩。」劉頴匡在信中寫道。

 

適逢 3.11 福島核災十周年,他讀報,讀到日本老翁十年來考潛水牌,下潛數百次,只為覓得太太屍首,「相對於無情嘅天災,相對於更加冇公義可言的浩劫,其實我哋已經算係幸運㗎啦,起碼仲有機會相見,仲有機會咁樣寫信,已經值得感恩。」信件均以「I love you」作結,她唸不出聲,嗔笑着嫌棄肉麻。

隔牆辯論   社會性死亡與復活

 

「我哋可能係喜歡大家個腦啦。」二人猶如「靈魂伴侶」,在外,二人偶爾會因家務事爭執,例如為貓鏟屎,Emilia 說:「冇行為上缺失,淨係柏拉圖式交流,其實我覺得個關係反而好咗囉。」

 

劉頴匡會考拔尖入中大中文系,Emilia 讀拔萃女書院出身,考入中大法律系,加入了劉有份創辦的善衡書院辯論隊。2014 年開學不久,「(某次)佢就落嚟聽(辯論),喺度唔知 up 咩論點,我就覺得佢 up 得好差,喺度駁佢,跟住佢就覺得『呢條友竟然夠膽駁我?我鍾意。』」重提舊事,她哈哈大笑,相識不到一個月,二人就正式拍拖。

 

辯論如情趣。一年 365 天,二人不分場合地點,馬拉松式辯論一連六七小時,延綿幾日,範圍涵蓋性別議題、法官選舉制度、同性婚姻、民主政治等等,像是一種思維訓練。劉頴匡常常扮演反方,駁斥她的論點,曾故意以謬論挑戰她,如「衣著會影響性侵機率」,她就立即展示中東女性的蒙頭罩袍照片,技術性擊倒其論。

 

現在大辯論由獄外持續到高牆內,哪怕信有時差。 47 人案提堂後,Emilia 以女友身份,在鏡頭前,批評保釋條件令被告不再存在於公共領域,等同「社會性死亡」。

 

提堂數天後,劉頴匡來鴻,表示不同意,稱是「社會性復活」。「要冒着食 599G 風險披星戴月(聲援),能夠召喚到香港人嘅完完全全係律政司(的檢控行為)。」他說,大檢控反而令許多逐步淡出公共事務的人,成為歷史人物。「所以佢哋絕對冇令到我哋社會性死亡,反而將呢班人送咗上神枱,或者喺佢哋眼中嘅祭旗神壇,想用我哋嘅自由來震懾天下,我哋本來就只係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……只能夠慨嘆一句,今時今日想安靜地做個平凡人,恐怕都要問過律政司是否容許,今時今日就算自願申請社會性死亡,都必先得到律政司同意。」

 

讀畢此段,Emilia 大笑之餘,嘆了一口氣,說「寫信都要拗」。

低調到高調 外界眼中的「壞女人」變「好女人」

 

昔日二人一個從事政治,一個是性別議題的 KOL,從不對外提起彼此戀人關係。

 

Emilia 先上過中大本土莊「星火」,後成為女性主義 KOL,拍性感相挑戰性別審美定型、以此賺錢、揭發偷拍群組、筆戰維權等等。初初因身材和觀點,受許多網民大肆攻擊滋擾、蕩婦羞辱、叫她去死,數年前的她曾因此落淚不解,劉頴匡教她別在意,說:「如果你倡議一樣嘢,冇人鬧你,你檢討啦,即係你樣嘢完全唔重要,完全唔會影響到任何人,影響唔到既得利益(者),對社會冇任何改變。」

 

換了劉頴匡走上從政理想之路,由 2015 年組織「沙田社區網絡」,2018 年立法會選舉被 DQ,自覺辜負選民期望而陷入低潮,Emilia 亦撐他。到了 2019 年他成為「民間集會團隊」召集人申請合法遊行和集會,Emilia 也次次到場。無論何時,事無大小,在外界被攻擊時,背後默默支持對方,已成了一份默契。

 

走在兩條不同人生路上,二人從未因價值觀或政治議題吵架,從未限制彼此選擇,關係平等,因「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」。即使對方面對危險或壓力,「實會支持佢,最多佢出事,我咪出去做被捕支援。」

 

只不過,成為劉頴匡的家屬,遠比想像中來得快。1 月 6 日清晨,劉頴匡在 Emilia 住處,遭警方國安處上門拘捕,手提電話及電腦被取走。她負責通知律師,因電梯被國安佔用,又穿着拖鞋飛奔十多層樓梯,只為拍下他被帶走的相片。47 人案四天提堂時,她是唯一一個以法律助理身份在正庭的家屬,和一班法律代表坐在原來的公眾席上,遙遙隔着在被告欄的玻璃對望,間中因其他被告陳詞流淚。庭上,劉頴匡稱她為未婚妻,庭後,她站在鏡頭前發言。她不排除再攻讀 PCLL,考律師牌,但一切仍是未知之數。

 

1 月 6 日,Emilia 穿着拖鞋衝下樓,拍得劉頴匡被警方國安處帶走的照片。(受訪者 IG 圖片)

 

 

Emilia 不介意被稱為女朋友、小女人、劉太,只要對方抱持善意。稱呼非重點,她平日不時反稱劉頴匡做「黃太」、「養子」— 二人平日吃飯 AA 制,但對方捉襟見肘時,她不會計較,在劉頴匡 Patreon 未有人訂閱時,亦一力支付每月約七千元的私飯費。偶爾銀行通知他有卡數未繳,她便代勞並順便 cut 卡。以往二人時常被國安跟蹤,在他還押後有所停止,她也由市區單位搬回了 2018 年買入的偏遠屋苑單位,因為該處保全設施較完善。

 

47 人案後,日常收到的網民攻擊未有稍歇,她毫不在乎,一早練就一身銅皮鐵骨。外界有人讚她「時窮節乃現」,她笑着說,劉頴匡從未有過順境,兩人已習慣互相支持,寵辱不驚。「我不嬲都係咁㗎啦,我唔 show 呢一面出嚟啫。」她想過,拍性感相時被「蕩婦羞辱」,被當成「壞女人」,轉眼因照顧劉頴匡,不離不棄,獲公眾稱許,只是因為行為湊巧符合「好女人」框架。「我唔會理乜嘢係一般做法,或者人哋 expect 我點樣,總之我想為佢做嘅嘢,我就會做。」

苦難被迫浪漫化 做歷史人物的伴侶

 

她徐徐展開下一封信朗讀。

 

劉頴匡寫道,六年來,多得她這個靈魂伴侶一路陪伴他,理解他,才有力量放膽做想做的事,「只可惜原來我呢種人嘅人生高潮,只會喺苦難中滋長,未見得可以換到咩報答你。」— 她加插一句,「(幫貓)鏟屎就係報答」— 因 47 人初選案注定被載於史冊,做歷史人物的伴侶,命途多桀,凶大於吉。劉頴匡信中續道:「浪漫不在於談情,而係在於朝夕不保,幸福不在於穩定,反而在於披荊斬棘……雖然我萬般不願,但係未必有能力阻擋,更加唔敢允諾你,我哋會有點樣嘅未來,唯一可以允諾係,如果史書上會有我個名的話,我諗配偶或伴侶嗰一欄會寫嘅名係你。」

 

放下信,她靜了一下,嘆氣稱「被迫浪漫」,「唯有可以用浪漫嚟形容(苦難),如果唔係點啊?」

 

一路走來,Emilia 欣賞他對社會有抱負,有理想,有行動力,思維清晰,「如果呢啲嘢,會導致佢變成而家咁嘅狀態,咁就唯有夾硬浪漫地接受囉。」

若果沒有 47 人初選案,劉頴匡沒再申請遊行集會,本已回歸正常生活,是大檢控令他被迫做歷史人物。「你諗完都冇控制權喺手……我等陣用咩顏色嘅筆去寫信,我可以控制,但係我成唔成為歷史人物,繼唔繼續到同佢一齊,其實都唔係我控制到。」年前她曾遇過車禍,但覺生命無常,只能見步行步,無所謂地淡淡道:「香港冇乜將來,我哋冇將來都好合理啫。」

還押前的 48 小時  孤單與陪伴

 

打壓是無常。

 

2 月 26 日早上,一通來自國安或警方的提早報到電話,把告別的時間壓縮到 48 小時。

 

那一天,二人去了配一副還押用的全膠眼鏡,又上了律師樓,簽了一份全權授權書,期間一路被跟蹤。劉頴匡也忙着見朋友,「佢係好想盡快做好多嘢,見晒所有要見嘅人。」

 

沙田顯嘉區議員陳運通撥開辦事處層架的布廉,後面藏着約三十盒桌遊,有三分一未玩完。二人因初選成為朋友,去年十一月,劉頴匡做了同區議員助理,放工就沉迷桌遊,大半年來常常來這裡和一班街坊相聚,有時買了新桌遊就帶過來,陳運通記得以往眾人安慰他「冇事」,他總是搖頭不認同,因有多宗案件在身,「佢覺得自己一定有事」,唯有把握最後自由時光。「一路同佢相處,都係心存盼望,冇事嘅,應該仲有一段日子同佢相處,(七一立法會案)排期去到 2023 年,冇理由一嘢就嗒咗佢……」

 

陳運通辦事處中約有三十盒桌遊,仍有近三分一未曾玩過。

 

 

26 日晚上,猝不及防之下,一得知報到消息,他們立即說要聚一聚,陪他玩。劉頴匡裝作若無其事,說:「都係冇㗎啦,肯定收皮,肯定嗒硬。」

 

二月初,陳運通特意搜羅了史詩級多人桌遊《帝國曙光(Twilight Imperium)》,是劉頴匡指名在坐監前想試,並為此不惜花上四位數字金錢。「呢啲真係男人的浪漫,佢好想玩嗰樣嘢係會不惜一切。」遊戲玩法複雜,需要六名以上的玩家,扮演不同種族角色,每一回合,在大議會一路辯論、投票、爭取通過新法案,發展勢力,達成最終目標,玩一次要花上七八個小時。劉頴匡熱衷研讀桌遊規則和設計,玩遊戲非常認真,花了兩晚通宵,熟讀說明書,再教他們玩,只來得及玩一次,就迎來報到的電話。

 

在最後相聚的一夜,幾個人一同飲酒吃飯,陪他再玩一次《帝國曙光》,一邊辯論,一邊互相投票,說着笑着,劉頴匡說了一句:「反正我都俾人 DQ,永世做唔到議員,我就喺呢一度發揮啦。」一聽,陳運通心裡一沉,「係一個笑話,但好真實,好可悲。」席間,劉頴匡叮囑他,要多陪伴一個心有鬱結、借酒澆愁的友人,又說想玩《魔戒聖戰》桌遊版,但來不及讀小說,想在獄中讀完。

 

玩到凌晨四時許,劉頴匡贏了遊戲 — 眾人最想看見的完美收場,又拉着他,依依不捨地拍了好多張合照,才願意散去。

 

2.28 下午兩點,進入太子警署報到前,劉頴匡擁抱了他一下,問他:「阿通,你會唔會為我祈禱?」他雙眼通紅,流着淚,祝他平安,那一幕被拍下。

 

一個月後,他們沒有再玩桌遊,陳運通仍不敢看那張合照。

 

負責支援劉頴匡獄中事務的幾人開了一個群組,取名為「匡至會(香港市民愛匡直至永遠聯合會)」。去上庭前約早餐,一同吃飯,以往劉頴匡每天在通訊群組中發一個「早」,有朋友問為何,劉答道:「驚聽日講唔到早晨。」他離開後,互道早安成了默契。

 

每一天,陳運通議辦仍都收到十來二十封給劉頴匡的街坊信件,有人畫畫,有人抄歌詞。沙田的街坊都想念他,陳運通近來的起心肝,辦了推廣桌遊的街坊活動,因是劉頴匡心願,寫信告知,探了他兩次,讓他知道大家沒有懷憂喪志。他又把一人桌遊及說明書列印後,送入去給他,笑稱要做劉頴匡「牆內的任天堂」。

 

「我哋冇辦法接觸呢啲所有經歷患難的人,但喺你身邊出現,你攬得住嘅,你要攬實囉。」

 

 

上月,陳運通(左)兩次探望劉頴匡,與 Emilia 一同支援其還押事務,一齊翻看獄中來信。

不離不棄? 「十年先講啦」

 

劉頴匡做不到的事,Emilia 願替他完成。因一份信任,她做他想法的傳聲筒。「某程度上,佢代我哋香港人承受一個劫難,係為香港人嘅自由失去自由,所以公共層面上,我唔想啲人咁快遺忘咗佢。」讀法律,讀到個案不遵守口頭承諾,才要對薄公堂,比起言語,她只相信行動能證明一切。

 

二人簽了全權授權書,Emilia 說,一方面因為結婚要預約,另一方面,心靈不相通,一紙婚書只是空文。高牆內外,她不敢說永不分離,二人只有現在,而未來不可知。「講真係冇用……比起結婚,我更加相信陪伴。」

 

記者跟拍那一天,探訪室內, 15 分鐘鮮紅色的倒數計時完結,話筒被消音,隔着玻璃窗,她便伸出手,虛虛地擁抱劉頴匡一下。不知何日能再在高牆外相擁,分離日子或以年計,Emilia 看似不甚在意地說:「先一個月啫,就『不離不棄』,十年先講啦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