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浸會大學讀書的日子來到尾聲,修讀中醫學及生物醫學系五年級的陳樂行,因為一場反對必修普通話及當中牽涉的豁免試風波,被校方勒令暫時停學候查。他明明已經修畢大學學位所需的學分,包括那個他反對的普通話課程;明明已經開始在廣州中醫院實習,卻因為那百多個恐嚇訊息而要被迫返港。
大學畢業?做中醫?陳樂行的前途,突然充滿問號。
過去一周,他感受着恐懼、荒誕;感恩、和解。
陳樂行,一個反對普通話必修科的浸大學生;一個來自聖保羅書院,自小對中國哲學文化深感興趣的年輕人;一個其實不抗拒說普通話及與內地人做朋友的後生仔,為何變成官媒筆下的「港獨分子」?
上周二(1月23日),《環球時報》的文章點名批評陳樂行「策劃『港獨』、『反中反普』等活動」。陳樂行憶述,當天從早上到傍晚,中醫系教學部的老師一直留意陳樂行收恐嚇訊息的事態發展,到了下決定他要離開廣州,都有老師一直陪伴,「佢睇住我過關,擔心我過唔到關」,而在港與陳樂行聯絡的多名老師,沒有下班,直到陳樂行安全通過羅湖關口抵港。
陳樂行翌日與教學部主任見面,主任一見他即當頭棒喝:「做咩搞咁多麻煩出來,全中國而家都講緊你」,正當他以為主任還會家法伺候之際,主任卻拿出一份周一至周五的課堂時間表向他說:「你係我哋學生,我就要教你。」主任希望陳樂行在這段未能實習的「空窗期」繼續上課,不至於停止學業。
這說明了為何陳樂行在上周三中午舉行的記者會上,第一個感謝的就是中醫科的老師們,「即使中醫院啲老師來自內地,但都唔會被黨媒誤導,唔會信我係港獨。」他記得,有內地老師甚至說過:「你係我學生,你就係我個仔。」
有一刻,他期望風波過後可以息事寧人。他從浸大中醫教學部的老師身上,體會到甚麼是真正關心學生。然而,他對浸大的感恩之心,只維持到上周三的下午。浸大校長錢大康當天向傳媒宣布,有兩名學生因違反學生行為操守,涉嫌侮辱和威嚇老師,要暫時停學。陳樂行毫不猶豫地相信其中一個學生,就是被媒體廣泛報道「爆粗」的學生會會長劉子頎,但他卻想不到,沒有說髒話、沒有與職員有身體接觸、沒有破壞公物的他,會是另一個被停學的人,「係咪我被黨媒點名就咁對我,點解我俾人恐嚇,你俾啲咁嘅嘢(停學通知書)我。」收信那一刻,陳樂行形容他「受到好大傷害。」
「我最後悔就係入咗浸會大學。」他在校方下令他停學當日如是說。
真的嗎?還是一時之氣……
陳樂行在中學文憑試(DSE)考獲25分,中文科更考獲5**,以他的成績,原本可以選擇港大、中大的中醫科,但當時他確信浸大中醫的師資更好,加上他是基督徒,有感上帝希望他在浸會大學尋找人生目標,結果選擇了浸大。陳樂行自稱小時候對中文已經很有天份,經常考第一。中學就讀名校聖保羅書院,培養閱讀習慣,家住灣仔區唐樓的他,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,他有空便到中央圖書館「打書釘」,更經常在校內的「借書排行榜」排首位。
自中三起,他開始接觸中國文化,特別是閱讀古文、哲學類書籍,由於聖保羅書院的藏書量豐富,加上他是校內哲學學會的會長,為了準備每周學會的主題演講,他會強迫自己備課,豐富了他的語文底子。他相信要深入認識中國文化,必須了解其內涵,他選擇讀中醫,並不是以職業為前提,而是希望了解中醫學的學術背景,「中醫說的氣脈,幾千年來保留到而家都有用,幫到屋企人、朋友,好有意義。」陳樂行稱,聖保羅書院十分鼓勵同學討論時事、校政,中學時他已經開始涉足校政,曾撰文予學生會會長建議設立民主牆,學校最終採納了他的意見。
陳樂行既然對中國文化有興趣,為何他會帶頭反對必修普通話?
事實上,陳樂行並非十分抗拒普通話。
他曾擔任浸大中醫學會會長,有些成員是內地生,予他友善感覺,他也不介意以普通話交流,甚至有內地生會向陳樂行請教廣東話,「有時會問我可不可以教佢廣東話,我感受到佢哋想融入香港個心。」
陳樂行不滿的,是制度問題。
話說陳樂行大學二年級的時候,留意到教育局欲推行「普教中」,他質疑用普通話教中文的成效、學生學習會有困難,於是和跟他一樣反對「普教中」的網民,成立關注團體「港語學」,調查全港中小學實行「普教中」的情況。近一、兩年,「港語學」發現推行「普教中」的中學及小學開始錄得跌幅,他相信這反映學校認為用普通話教中文,無助提高成績讓學生學好中文。
有一次他出席電視節目,原先預期有不少中產家庭認同「普教中」政策,但節目完結時家庭觀眾透過電視,投票是否支持「普教中」,結果有七成半的觀眾表示反對,讓陳樂行更堅信他倡議用粵語教中文才是最佳。他並非要將普通話與廣東話放在一個對立位置,而是從學習的效益來衝量。
陳樂行透過「港語學」的工作,認識到語文政策的基本知識、如何從論文中找證據和製作資料圖表向公眾闡述問題,同一時間,「港語學」彷彿是個契機,讓他找到另一個目標。一次偶然的機會,令「浸大山神」這個組織萌芽。
2016年2月,浸大發生繁簡體字風波,浸大飯堂貼出一張以簡體字寫的通告,引起學生會不滿,因此向飯堂營運商發出公開信投訴,信中提及「多加尊重本地文化,留意誰才是香港的當家」,引發中港兩地學生駡戰,事件引起各界關注,作為「港語學」召集人的陳樂行接受傳媒訪問解釋繁簡之爭。
隨後,浸大普通話畢業要求的爭議開始發酵,情緒在同學社群間積累,後來有一位音樂系師姐,與陳樂行素未謀面,從報道上認識他,偶然找上他希望能解決「普通話畢業要求」這座搬不走的大山。2015年學界相繼掀起公投議題,從「退聯」到特首校監必然制,均成為社會熱話,陳樂行認為可以用搞笑方式討論校政,故以「結他他老伯」為形象,以「山神」為名6個同學組成「浸大山神」,成員自稱「祭司」,為取消普通話畢業要求發起全民投票,「就算最後搞唔掂,笑一餐都有得著。」
從「港語學」所學的資料搜集技巧,陳樂行應用到普通話必修的爭議上,並在論壇上與支持普通話的老師唇槍舌劍,有感「窒到佢哋口啞啞。」2016年4月,「浸大山神」發起全民投票議案「香港浸會大學應取消強制普通話考核之畢業要求」,最終有1544人投票,1382票贊成,113票反對,投票率達12.17%,稱超過九成投票同學贊成取消。
關心校政的同時,「浸大山神」曾開罪不少同學,當時浸大飯堂屢次被發現食物有蟲,但膳食委員會中的宿生會代表卻選擇與該營運商續約,「嗰次我唔係鬧校方,我係鬧同學。」他認為,當時學校已經全權交由委員會的學生代表決定續約與否,但同學仍選擇續約,結果道不同不相為謀,陳樂行決定在Facebook「Unfriend」那些同學。
上周五(26日)的集會上,陳樂行眼見那些被他「Unfriend」的同學站在台下支持他,甚至在台上發言,令陳樂行大受感動落淚,當日他說:「我……我……其實我份人咁直,我唔係對每個同學都咁nice,過去咁多爭拗,但到而家都咁多同學企喺到撐我。我估唔到會企滿個廣場,真係好多謝你哋。」
浸大生涯,陳樂行看到了兩位校長不同的處事風格,「以前陳新滋校長,有個舍堂要搞靜音樓層,陳校長都會出席。」、「但針對普通話呢兩年,未見過錢大康,每次搵副校來頂。」、「即使佢有出席都唔講嘢,一講嘢就好有意見,唔係同學生討論,而係直接講出佢嘅結論。」、「佢一路自說自話,說會關懷你、愛護你,但我喺廣州人身安全受威脅,都無聽過佢半句問候。」陳樂行眼中的錢大康,很著重大學排名。錢大康曾經接受傳媒訪問時提及浸會大學是研究型大學,他個人也十分著重國際化的優勢。
浸大學生會會章上的宗旨,提到「謀求同學福利、爭取同學應得權益、促進大學發展、提高大學聲譽、並與校方一道為爭取大學應得之地位而共同努力。」這正正是陳樂行和浸大同學所認同的「師生共治」理念,他認為相對其他院校,浸大學生的校政參與度算高,「學校歡迎學生發表意見,但錢大康上任後就睇唔到呢個優勢。」、「因為一個校園好細,小至一個政策可能係裝飾、放一部電視,就好多人已經感受到有參與,大家會有好多討論。」
陳樂行否認官媒《環球時報》指他支持港獨,不過他的而且確發表過「去得多大陸,心腸都惡毒」的言論,起因是Facebook專頁「名校Secrets」的一篇《讀中醫要返大陸讀嘅三大理由》,文中指香港的中醫科全部以英文教授,水平較差,沒機會學到正式的中醫學,刺激到陳樂行。他認為文章作者詆毀香港中醫:「你喺邊到學番來心腸咁惡毒,你返大陸讀中醫,但去寫啲咁嘅嘢詆毀香港中醫,我覺得好痛心。」
那麼,身為「港語學」召集人的他,屬於本土派嗎?
陳樂行在廣州受威脅的時候曾致電灣仔大坑區議員楊雪盈求助,上周四他在楊雪盈及多名浸大教職員陪同下見記者,他的政治理念原來與楊雪盈亦甚有淵源。在2016年和2017年的暑假,陳樂行跑去楊雪盈的辦事處擔任議員助理,楊雪盈問他為何選擇到她的辦公室,陳樂行直言:「因為屋企近囉。」他雖然口直心快,但從議員助理一職學會了待人處事、和而不同的道理,他直認自己的政治光譜與楊雪盈最為接近,「可能大家覺得我搞『港語學』就係本土派,但我跟楊雪盈係因為佢嘅為人處事,好光明磊落。」雖然「港語學」的宗旨是捍衛本土粵語文化,但他說自己不太認識本土派人士。他稱,雨傘運動時他不是中堅,只做過一些後勤支援。
總結近日的風風雨雨,陳樂行說:「好多人叫我道歉,說『退一時,風平浪靜』,但我都係覺得自己無做錯,成個過程唔存在威脅老師。」
他目前被校方下令暫時停學候查,由於他已讀完所有課程,關心他的中醫老師給他安排旁聽四年級的課,他「sit 堂」有所得著:「原來以前有啲嘢聽漏咗,我有更深的體會,我再見過一啲病人,或者重新睇過一啲醫書,我覺得真係學無止境。」
讀書,令他從威脅訊息的轟炸中,重新找到快樂。
陳樂行知道,最壞打算是被勒令退學,他心中早有準備:「我讀晒本地嘅課程,符合晒畢業嘅分數,我都仲係想做中醫師。」他想過轉移學分去中大、港大中醫科(當然有機會不獲取錄),甚至留意在台灣的升學機會,但他仍然希望收到浸會大學的畢業證書。
「我好多謝浸大,無論好定壞,都令到我成長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