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資深報人「字王」劉晟辭世 畢生研究粵語正字 反對簡化字

香港資深報人「字王」劉晟喺本月19號辭世,享年88歲。劉晟老師見證住香港七十年來報業發展,以「容若」為筆名撰文探討咗好多廣東話字詞同埋讀音,佢援經據典,論證嚴謹,為粵語文化貢獻良多,港語學謹此致敬。

喺香港壹傳媒被逼停運嘅今日,容許我哋抄錄返昔日《壹週刊》嘅專訪,懷緬劉晟老師嘅一生。感謝網誌 麥道舞的進行曲 嘅紀錄,俾我哋可以睇到呢篇難能可貴嘅訪問。

//《大隱隱於市——容若》
壹周刊1088期(13/1/2011)
撰文︰顏美鳳 攝影︰林亦非 資料︰鄭詠欣

文字專家湧現,一時說我們的中文有毒,發音生瘤,紛紛正音,這些人不是博士就是教授;得林行止推崇,只容若一人。

六十年來在報章寫專欄,不懈地保護漢語文化,引經據典解文嚼字。

不忍這一代語文差,常墮陷阱。

停車熄匙法例注定泡湯,可熄的只有火不是匙,只能說:停車熄火。

容許香港法例通過「自僱人士」這個名堂,自己請自己,本身已有語病,間接助長政府偏袒資方請人不必給予任何福利。

勞工及福利局局長常說的「從善如流」,出自《左傳》,懂歷史出處就知道,這成語只能用於讚許別人,以此形容自己,反映官員的狂妄。

他不是教授也非學者。

「你當我是自修生。」

喋喋不休地寫,只為捍衛中國文化,只想為文字奉獻一生。

他的著作全部與文字有關,《煮字錄》、《文學基本功》、《一字之差——英王寫別字》、《國語、粵語好雙語》等。要他拿舊相,他只提供單人或團體大合照。「名人合照不好,不用別人的裙蓋自己的腳。」

去年是他寫專欄六十周年,難得今日仍有地盤,寫他最有興趣的文史,已經樂得自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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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八歲的容若原名劉晟,他不知道兩個女婿的職業,卻知道《詩經》、《說文解字》、《集韻》都有證據證明糾,音斗,而不是何文匯博士說的「九」。

除了女兒結婚要去飲,身體檢查要去伊利沙伯醫院;血壓低只能走兩層樓梯便頭暈,有糖尿病,做過通波仔手術的他,平日絕不踏出居住的荃灣區半步,只躲在家裡鑽研文字。

林行止看過他編寫的書後撰文推薦,說是文字工作者必讀。次文化堂的彭志銘說他是香港文字權威,稱他為字王。

他五十年代加入左報《晶報》任副刊編輯。

「五十年代,唔左唔係人,今日仲左就唔係人。」

當年的同事知道他的父親是中山大學畢業生,精通英、日語,國民黨陳濟棠時代,在廣州禁煙局當主任;遂向上級舉報,懷疑他有反共傾向。

「我是副組長,突然不讓我開會,心想:死定了。」

上級命令全報館百多人都要交出私人日記供檢閱。

「全部人都自我審查,先將自己認為有問題的文章撕掉,只有我一個交出一本完整的日記。」

日記內不乏斥罵共產黨的文章,不但沒被追究還被讚:是學習得最好的一個。

「我熟讀毛語錄,知道他有一名句:一切要相信黨、相信群眾,連這兩條也不懂,什麼事情也辦不到。」

他的祖父是洋行的買辦,能操英、法語,父親又是愛書人;家裡藏書過萬,珍藏有七百年前宋朝活字印刷的《宋文鑑》、元代抄本《昆陵集》,自小迷上文字及歷史。

「毛澤東十九歲看《御批通鑑精覽》我十四歲就看過,十多歲已看遍《春秋三傳》,而且過目不忘。

「在國內、香港搞民主的,同共產黨拗手瓜一定輸,因為不熟中國歷史。」

他(前排右二)曾與盧國沾(前排右一)合作,替香港電台的打電話問功課當歷史節目做主持,與司徒華(前排中)等人合照,當時朱培慶(前排左二)是副台長。

求生唯有靠知識
父親為官經歷,告訴他名利如浮雲,唯有知識最可靠。

「風調雨順做官就閒,政治動盪做官就煩。」

父親風光時,身邊都是拿公事包穿中山裝的跟班,去吃西餐的私人房間都有一千呎。

「失勢就靠變賣家財為生。」

從小跟父親四處流徙,到一九五○年中共囊括大陸,昔日官階比父親低的同僚都遭批鬥,一家逃到香港;父親鬱鬱不得志,離世前一直患有精神病。

「就算有精神病,臨死前都可靠替人翻譯,賺錢維生。」

他半工讀,十七歲時去應徵《金報》。

「那個年代的人讀過兩年書也天天看報,每天出版的報紙有近百份。《金報》的大老闆只有廿二歲,小老闆廿歲,請了十七歲的我寫軍事專欄。」

他天生矮小又駝背,鼻樑上長了一片胎痣,靠知識贏回自信。

「熟讀《孫子兵法》,克勞塞維茲的《大戰學理》,寫文章分析當時韓戰局勢。」

沒人知道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寫這個軍事專欄。

「報界文人互相尊重,我十七歲就被人稱為陳翁,好威。有得發揮當然奮鬥下去。」

未患糖尿病前,他(右一)活躍文壇,常出席文化界的研討會,左一為漫畫家馬龍。

年輕老闆為搞新意,突破報紙清一色全黑印刷,有大新聞才報頭套紅的傳統,將全份報紙的字體都用有色印刷,紅橙黃綠青藍紫,每日輪流用一色。

「到採用黃色那日,白地黃字一個字也看不到。」

報紙只出版八個月便停刊。

「有些事不能只創新,也要顧及傳統。」

研究文字,他要厚今而不薄古。最反對簡體字、除方言。「簡直是倒退。」

五一年他隻身返回祖國升讀大學,參與掃除文盲運動,教育農民識字,一心貢獻祖國。

「無法接受當時的青年,都讀《我怎樣槍斃我的父親》。」

昔日父親在中山大學時的同窗,是共產黨的老黨員,做到將軍級,仍被告反共,結果被批鬥至死。

「非走不可。」

從前閱讀速度驚人,而且過目不忘,如今視力衰退,右眼又有白內障,看一隻字都難。
講文字歷史,他滔滔不絕,關於自己的,他步步為營,連國內哪間大學畢業他都不願說。「我一講就涉及共產黨,追究起來怕連累人。」

五六年加入《晶報》,兼職在《明星日報》講解成語出處,在《天天日報》寫「咬文嚼字」,在香港電台主持「話說千秋」。

「文、大、新(文匯報、大公報、新晚報)是關公面全紅的。晶、商(晶報、商報)是粉紅色的。」

他愛國,又親歷共產黨的不仁,加入粉紅色的《晶報》。說自己最了解共產黨要清除的,都是無價值的人。在《晶報》工作期間,一人擔當幾個人的工作,顯示自己的價值。

「除了狗、馬,有關文學、歷史、法律、醫學都寫。」

昔日資源匱乏,反而造就通識。

「總編要辦服務熱線,我要做通天曉。讀者打電話問愛情、法律、醫學,懂的立即答;不懂的就對他說:你的問題太複雜,你寫信來我會詳細回答你。然後自己去找答案,終日書不離身,連去廁所都有書在手。」

他從小體弱,自己鑽研出一套養生之道。走馬路要用紙巾蓋鼻,免吸廢氣。少洗熱水澡,免皮膚乾。凡吃草動物不要吃,可減皮膚敏感。

「老豆」「老竇」難馬虎
只願專心鑽研文史。

「日寫萬言。」

兩個女兒對文字從不過電,今年三十八歲的女兒做設計,三十三歲的在浸會大學工作。

「看到老豆做文字工作只能清苦,怎會有興趣?」

任職《晶報》時,老總提議他寫一篇「老豆」這個稱呼的出處,他以《三字經》內「竇燕山,有義方,教五子,名俱揚」中,竇燕山是受人景仰的模範父親,推斷老豆這稱呼該源於此,所以「老豆」應該改寫成「老竇」。本來只是遊戲文章一篇,但因為說來頭頭是道,令當時香港八家報館,內地研究粵語的學者,都改用「老竇」以為是正詞。

「證明傳媒有錯,是誤人子弟,權威都未必一定可信。」

事後根據徐禎卿的《翦勝野聞》證實,六百年前已經有「老頭子」這個稱呼,清末民初「老豆」這寫法已常見於省港報刊。順德、南海人有稱父親為「老頭」的習慣,用順德話讀出老頭變成老豆,傳至廣州時就約定俗成變「老豆」。

從此每寫一字必認真做查證,對傳媒尤為著緊。

「《明報》大字標題:餓殍隨街走。殍是死屍,餓死了的人怎隨街走?」

他在專欄大力反對內地搞漢字簡化、淘汰生僻字,將誰知盤中飧改成盤中餐。

「盤飧語出《左傳》指飯菜,餐只作動詞、量詞用。改飧為餐大違原意。

「有人大代表罵我反簡體字,是反共反到發瘟,日日收匿名信話我分裂祖國。」

對文字他有一團火,最怕自學不嚴,讀死書的學者,正音變怪音,朝鮮讀招仙。

「正音人士以《康熙字典》為據,但不知一千五百年前裴駰的《史記集解》,一千三百年前的《史記索隱》都明確指出朝鮮,音潮仙。《康熙字典》是北人所編,北音昭字讀招,正音人士才以為朝也讀招。」

給我們的圖片,他都親筆仔細寫圖片說明。

他說油煙對身體不好,家裡少煮飯,午、晚餐都與太太去荃灣區的酒樓解決。

除了文字,他每天都要與大量控制糖尿的藥為伍。「我這年紀的人都要吃降血壓藥,只有我不用,因為我血壓低。」

遺憾文字價值賤
新一代不愛文字、只愛圖像。

「我執著的,沒人在乎。」

八五年因為患上糖尿病,退休離開《晶報》,只靠寫專欄維生。七、八十年代高峰期,同一時間在廿一份報章寫專欄。

「今日市面的報紙,都只有十三份。」

國內發現疑似曹操墓,他即時撰文,根據《三國志》、《晉書》內的證據,揭穿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所長王巍的無知,叫女兒傳真至各大報館。結果只有《大公報》願意刊登。

「以前辦報的都對文化有熱誠,關文鎮原本在大富豪做大經理,用賺到的錢去辦多份小報,年年加作者稿費,今日辦報的,只想將成本壓到底,稿費十年不加仲要減。」

鑽研文字,難免孤獨。就算知音少,他一樣陶醉,口頭禪是:「你話容若話0既。」

容若這個筆名,是一個前輩給他起的。

「因為我執著,希望我容得下別人。」

詞彙是他的命,歷史是他的根,對文字他無法豁達。

「請我寫專欄的人都知,我六十年來堅持一個原則——一字不能改。」

他容許編輯因政治立場抽他的稿,但不能改他的字。

「我寫的每一個字都有根有據,不用我認為對的字,等於用我的名教人寫白字,多多錢都不會寫。」從不為《明報》寫稿,因為《明報》堅持用「身分」,而不用容若認為對的「身份」。

今日,只剩下《大公報》的「中文基本功」及《明報月刊》的「字裏春秋」兩個固定地盤教中文。

「叫你不要多寫共產黨,連《大公報》都炒我魷魚怎辦呢?」/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