粵英字典作者 Robert Bauer:教局令廣東話瀕危 年輕人要靠自己保育

老教授 Robert S. Bauer(包睿舜),比許多香港人更早看到一個無法避免的問題。

二十年前他遊廣州,發現許多學童上課都用普通話,他用廣東話跟年輕人說話,卻見許多年輕人卻不懂、或不敢用廣東話回應。當時他便料香港或將步廣州後塵。回港後他撰寫論文,直指「21 世紀末,在香港使用粵語的人將是少數,而到 22 世紀初,粵語將成為瀕危語言。」

然而那時候沒很多港人理會。直至近年,香港本土意識抬頭,民間才掀起一片撐粵語的浪潮。

如今包睿舜又有甚麼想說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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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約在大埔墟某公園做訪問。包睿舜話到半路,突然取出一份《蘋果日報》。一篇報道標題寫道「老爺勞斯萊斯釀 7 車串燒」。他說,因為「勞斯萊斯」很可能是香港的獨有譯法,所以要把這字加入他的《ABC 粵語-英文詞典》。

詞典已經編撰了 13 年。2003 年,包睿舜在香港理工大學教書,某日接到一個美國朋友電話。對方說想學粵語,希望他能推薦一本詞典。

「無呀!」包睿舜答。

「無?為何你不自己做一本?」

事實上,現時最「新」的粵英詞典,已是 1977 年香港政府印務局出版的《實用粵英詞典 (A Practical Cantonese-English Dictionary)》。包睿舜覺得「這本詞典寫得不錯,但問題是很多粵語詞彙沒有收錄。」

「所以一本新詞典是有需要的。」

這就是《ABC 粵語-英文詞典》的緣起。詞典以「鬼佬」為主要對象,按粵語拼音字母順序編排條目,比如「am2 hau2 fai3:揞口費,hush money. 例句:被告話會畀筆揞口費我,條件係唔好將單嘢爆出嚟。」「baan6 haai1:扮蟹,lit. to be disguised as a crab; hum. for a victim to be tied up by a robber. 賊人得手,成家人就扮蟹。」

詞典特色之一,是標準中文通用的詞彙不收。

「如『星期一』,因為普通話也是這樣說,我就不收;但『呢個』就會收,因為與『這個』有分別。」

詞典當然也收錄廣東話不可多得的粗口。

「鬼佬聽到也可以查查是甚麼意思啊。」

一些粵語英文夾雜的字,比如「阿 HEAD」,也會收錄進詞典裡。現時收錄字詞數約 15,000 左右。當中一些詞彙解釋相對簡單,另一些則不是那麼容易釐清。

「例如英文的 escalator,香港會講?,但這個字既可指 elevator 又可以指 escalator。有沒有字是專門指 escalator 的呢?其實也有,比如『扶手電梯』、『電動扶梯』、『電樓梯』、『行人電梯』、『自動梯』……我會收錄這所有說法,以便日後讀者遇上,會找得到。」

此外,詞典也會記載詞彙蘊含的香港歷史、文化,甚至政治問題。比如「雨傘革命」、「雨傘運動」、「我要真普選」,都有在詞典中解釋。

「Every word has its own history. 所以有時我寫一個詞條都會花好多時間,要搞清楚才能寫好。」

詞典由美國文林公司 (Wenlin Institute, Inc. SPC) 發行。早前該公司發起眾籌運動,希望能為著作同時開發網上版。距離眾籌截止日期尚有八日,但籌措五萬美元的目標已超額約二千美元達成。

包睿舜透露,詞典實體書何時面世仍未定案,網上版則會在明年二月推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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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七十歲的包睿舜已經退休,但目前仍在港大兼職教書,明年也會在教育大學上課。在這個城市已經住了幾十年的他,當然有不少朋友。之前,每隔一段日子,有些朋友就會對他說,「我在電視上看到你喔!」只因為他在 2006 年曾經接受過亞視訪問。

粵英字典作者 Robert Bauer

訪問是以在香港會講廣東話的鬼佬為主題。包睿舜是在 70 年代開始接觸廣東話的。那時候他住在三藩市,於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學中文,卻發現自己仍聽不明白唐人街廣播電台的粵語節目。

「那時我就覺得很有意思:大家說的都是中文,為何發音會有這麼大分別?」

於是他 1974 年赴台灣進修普通話時,就同時選修了廣東話。翌年,他在香港中文大學當交換生,申請了用到今日的身分證。他記得當時懂廣東話的鬼佬少之又少(雖然現在也不多)。平日走在街頭,總會人會問他:

「怎麼識講本地話,你係咪差佬?」

「唔係差佬。」他答。

「係咪牧師?」

「唔係牧師。」

「咁係咪特務?」

「唔係特務。」

其後包睿舜回國。1979 年,他又回來香港做博士論文的研究工作,那篇論文的主題就是「香港粵語的語音變異」。

1985 年他博士畢業。此後在世界各地大學教書,每一個城市教幾年。1997 年終於又回到香港,任職於理大中文及雙語學系。7 年後成為永久居民。一做就做到 2008 年退休。

包睿舜通德文、西班牙文、泰文、日文、法文、廣東話、普通話、英文,但花最多心力研究的,還是廣東話。

「我覺得它作為一種歷史方言,是有很多東西可以研究的。例如我住泰國學過泰文,幾乎肯定粵語底層與泰文有某種關係。如『呢個』,藏族、泰國等語言也有類似『呢個』的說法。還有一個說法是秦始皇以前曾派數萬士兵來南方,他們帶來的中文與南方非漢族的人的語言有接觸,現在的粵語和以前漢語及非漢語語言開始融合。所以有人說粵語可能是混合語言,不是純語言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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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直言對香港,尤其是粵語,有深厚感情。

「無感情都不會住在這裡啦。」

現在,粵語已經變成「瀕危語言 (endangered language)」了。

包睿舜對此表示擔心。「在內地,由於政府控制,人們不可以講他們的方言。內地的小朋友也沒有機會學中文字標準粵音。只有香港可以自由講本地話,沒有控制,這是十分難得的。」

語言是人類的溝通工具,當人不再使用這種工具,這工具便會生鏽,或死去。包睿舜記得年前他在中大碩士班教社會語言學,百分之八十學生都是從內地來。他問同學,是否想繼續說自己的方言?同學卻都說沒有興趣,只懂得普通話和英文就行,學其他語言是浪費時間。

「可能他們比較從實用角度出發吧。」包睿舜說。

包睿舜說,雖然現時粵語仍頗活潑,但將來就「十分難說」。

「因為教育局的政策也鼓勵學校用普通話,對粵語一點也不支持。」

包睿舜當然深諳語言也是政治的道理。他說,語言的價值,就在於它可以表達你的社會身份,「如香港人覺得粵語是一種很重要的符號,是對香港和內地的區別。」

「但教育局就希望令年輕人要有國民身份認同,於是衝突由此而生。我想就是因為這個原因,政府不喜歡粵語。」

根據「港語學」調查,現時有多達 73% 的小學以普通話教中文。

「我覺得好可惜,因為學生沒有機會學粵語發音。」

然而情況也不是一面倒的壞。

香港還是有願意為粵語付出的人。包睿舜自己就希望這部字典,可以幫助更多「鬼佬」學廣東話。很多外國人覺得,居於香港既通英語,就沒有學粵語的必要,包睿舜不這麼認為。

「我覺得你既然來到香港,就應該要學香港的語言。語言是一條鎖匙,可以讓你接觸更多朋友,了解其他人的看法。只講英文,我覺得你的世界會很窄。」

包睿舜也看到不少年輕人為保衛粵語而付出努力。他現時在港大教粵語歷史和結構,這幾年也看到感興趣的學生數目愈來愈多。

「香港將來是屬於年輕人的,如果他們覺得粵語重要,那就有機會支持粵語的存續。但如果他們沒有興趣,那粵語很快就會消失了。」